12月23日,圣诞节前的最后一个周日,文森特(即梵高,下同)一直害怕的那一刻终于来临了。没人知道是不是在那天傍晚走出黄屋子时,高更下定决心要离开阿尔。文森特认为是的。几天前,生活已经变得忍无可忍。坏天气把他们困在了屋子里:文森特专注于鲁南夫人的画像;高更则无所事事,焦躁不安。
鲁南夫人肖像
文森特·梵高
1889 年
不工作的时候,文森特一会儿满屋子大发脾气,一会儿又默默不语。高更终于相信文森特“真的疯了”,担心自己随时都有可能遭到“悲剧性的致命攻击”——尤其是晚上,文森特会气势汹汹地扫荡整个屋子。“我的神经日日夜夜都绷在弦上。”高更这样告诉贝尔纳。
夜间咖啡馆
文森特·梵高
1888 年
那个傍晚,高更也许只想去大雨中透口气,去附近的加雷咖啡馆放松一下心情,或者穿过拉马丁去红灯区看看自己中意的妓女——随着黄屋子的气氛越来越紧张,这些都是他用来排解压力的方式。他和文森特一直因为一则新闻吵得不可开交。这则新闻讲述了某个开膛手杰克式的杀人犯在等待行刑期间夜夜被奥尔拉式的噩梦惊扰。不论高更因为什么而离开,文森特只要听到关门的声音,便相信高更再也不会回来了。
高更自画像
1888 年
高更几乎还没有走到公园中央,就听到了身后熟悉的脚步声。“文森特追来了,”多年后,高更向友人这样回忆当时的场景,“我转过身去。他近来很奇怪,让人难以信任。”
“你要离开?”文森特问。
“是的。”高更答。
也许,高更只想重申一下他最终的打算(虽然他的打算,文森特早己心知肚明),或者每天提心吊胆的高更也许突然萌发了逃离的念头。不管怎样,文森特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他只是需要一个答复。文森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将从当天报纸上撕下的一角塞给高更,并指着最后一行:“杀人犯已经潜逃。”
高更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他听到文森特奔向了黑暗,消失在夜色中。
梵高自画像
1887 年
没人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文森特之前的精神崩溃在他的信中也有迹可寻:某些想法和意象记录了他的崩溃和沉沦。在德伦特时,糟糕的健康状况、对西恩的愧疚、积压的画作、品读的绝望小诗都使他于1883年9月精神病发作。之后在安特卫普时,梅毒、蛀牙、弟弟的欺骗、妓女和模特的嘲弄、无处不在的死亡和疯癫意味着他已滑向“绝对精神崩溃”的深渊。这两个地方糟糕的天气、如影随形的贫困和酗酒让文森特变得不堪一击。在这种狂躁的状态下,即使是最轻微的侮辱和挫折都有可能引发悲剧。
花瓶中的十二朵向日葵
文森特·梵高
1888 - 1889
在阿尔定居三年以后,魔鬼再次降临。这次,他对“发作”的情况鲜有提及。他表示,除了那些“奥尔拉”式的“头脑发热”和恐怖的幻觉之外,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像往常一样,闹剧已经开始上演。阿尔连续数天下着冰冷的冬雨。文森特也一直借酒浇愁:他不止喝白兰地,还喝更烈性的苦艾酒。与高更在广场对峙后,他也逃进了某个咖啡馆又喝了起来。他再一次酩酊大醉。某个时刻,他伸向口袋,只摸到一把零钱——一个路易和三个苏”。他由此知道,当时他不仅穷困潦倒,连提奥这些年来寄来的上万法郎也都被他挥霍一空。
献给保罗·高更的自画像
文森特·梵高
1888 年
圣诞节前两天的周日夜晚,所有关乎罪恶、恐惧、失败和死亡的幻象一股脑儿钻进了文森特的脑中:莫泊桑的恶魔奥尔拉、狄更斯的雷德劳、洛蒂溺死的水手,尤其是那个主宰了他人生中的每个周日和每个圣诞节的灵魂。那个夜晚,当他返回漆黑一片、空无一人的黄屋子时,向他迎来的只有那些“噩梦的碎屑”。它们无处不在:轻步兵、佩兴斯和所有曾拒绝文森特的人统统出现在了墙上,出现在了和尚恶狠狠的脸上;而画架上那幅至今未完成的《摇篮曲》现在却遭到了那个它最想取悦的人的拒绝。
黄屋子
文森特·梵高
1888 年
过去,文森特总能重新振作起来:在博里纳日,他畅想与弟弟因艺术而联结在一起的新生活:在德伦特,他邀请提奥来到长满石楠的原野;在安特卫普,他计划在巴黎与提奥会合。但 1888 年圣诞节,所有的“逃跑路线”都已经行不通了。两年的同住几乎毁了提奥,内疚感也几乎将文森特压垮。直到现在,文森特的潜意识中仍不时出现龚古尔兄弟的提醒和告诫:为了生存,有时只能分开。为了拯救提奥,他离开了巴黎;现在,他不可能回去。提奥也不可能来阿尔。还是让所有空想和希冀歇一歇吧,提奥的心已经不在毫无希望的文森特身上了。现在受到青睐的是古比尔高层的新宠:高更。
有光环和蛇的自画像
保罗·高更
1889 年
12月23日抵达阿尔的消息进一步证实了文森特已经预见的背弃:提奥向乔·邦格求婚了。显然在乔的主动下,两人已经在巴黎复合,正在就结婚事宜征求父母的认可。如果说,文森特不介意消息的公布,那么让他受伤的一定是两人刻意隐瞒了交往。当初,文森特一直怀疑高更最终会受到自己的妻子和家庭的排斥。现在他的命运不也是一样吗?他知道,提奥再也回不来了。
两只螃蟹
文森特·梵高
1889 年
看不到救赎希望的文森特瘫软如泥。他可能喝醉了,魂不守舍,连方向也摸不清,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卧室。他来到盥洗架边的角落。从那儿,他能看到高更的房间,空空如也。他转过身,望着盥洗架上悬挂的镜子。这不是他画过数十次的那张熟悉的脸。他只看到一个陌生人——一个“不幸的可怜鬼”——辜负了家庭,害死了父亲,剥削弟弟的金钱和健康,把他在南方画室编织的梦想砸得粉碎,还逼走了他的“漂亮朋友”。罪孽深重。无可饶恕。该如何惩戒他呢?
星夜
文森特·梵高
1889 年
文森特一辈子都在给这个镜中人带去疼痛和不适:从绝食、睡棚屋冰冷的地板,到用棍棒抽打自己。但在累累罪行面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他狂躁的脑中充满了各式的惩罚画面,从客西马尼园信徒们留在攻击基督的人身上的剑伤,到左拉的《梦》中残忍的驱魔方式,再到《土地》和《萌芽》中的虐杀。将左拉的主人公拖出乐园的叛逆的哥哥最后将自己的一只耳朵砍下。
文森特拿起了盥洗架上的剃刀,把它打开。他抓住罪人的一只耳朵,用力拉起耳廓。手臂绕过脸庞,朝这只令人厌恶的耳朵猛地砍了下去。挥舞的剃刀错过了上耳,直接从中间向下颌剁去。皮肤一划就开,但软骨结构需要持久的蛮力才能使被指尖撑拉的皮肉与耳根分离。那时,他的手臂已经鲜血淋淋。
猛然清醒的文森特立即给鲜血喷涌的大动脉止血。大摊的血迹定把他吓坏了。他急忙跑去卫生间拿毛巾。从门厅到画室一路鲜红,出血渐止,他的脑中又出现了新的幻觉。他要去找高更,给他看看自己已经付出的惨重代价。也许那时,他会回心转意。文森特清洗了那一小叶残肉,小心翼翼地用报纸包了起来。他包扎了伤口,戴上一顶贝雷帽遮掩绷带,接着消失在了夜色中。
耳朵缠着绷带的自画像
文森特·梵高
1889 年
这是个雨夜,离圣诞节只有24个小时了,高更能落脚的地方不多。文森特也许先去了妓院。高更最常去的那家在阿尔大街的尽头,离黄屋子只有几分钟的路程。文森特想见高更最喜爱的“傻瓜”,这个姑娘的本名叫作瑞吉尔。但妓院的守卫没有让他进去。文森特一心认为高更一定在里面。最后,他只交给守卫一个包裹,并叮嘱他捎上一个口信:“别忘了我。”
他回到黄屋子,摇摇晃晃地爬上了血迹斑斑的床,躺在猩红色的床单上,头晕目眩。他闭上双眼,等待——甚至期待——最坏的结果降临。
耳朵缠着绷带,抽着烟斗的自画像
文森特·梵高
1889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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